粵曲之音樂性散文
曹鴻輝
馬師曾先生撰曲、紅線女首本主唱的《昭君出塞》,已是家傳戶曉,成為粵曲的經典之一。而《昭君出塞》曲詞本身,可說是一篇描述生離死別含冤受屈的抒情獨白。
粵曲粵劇同根,上承戲曲及韻文傳統,以韻文為根基,戲曲以劇為主體,以曲為肢組合而成。韻文自漢賦唐詩宋詞後,至元劇出現,戲曲大盛。粵劇也是同理,也是以劇為主體,以粵曲為肢組合而成。
然而劇以外,曲本身亦自成一體,曲上繼唐詩宋詞的敘事抒情遺風,開獨唱一途。大鼓說書等已聞世,其實廣東亦有粵謳南音等,五桂堂上世紀亦出版了為數不少的南音長篇故事,如《唐伯虎點秋香》等。
回說粵曲,南音雖有爽慢正反等音樂表情,但模式始終較為單調。上世紀初歌壇興起,板腔體為主的粵曲大盛。相信因為市場問題,歌壇粵曲以男女私情主題為多數,但亦掩蓋不了這種板腔主體粵曲的特色。本文並非探究粵曲的歷史淵源,只是就板腔主體粵曲這種特色有感而發。板腔主體粵曲脫離了唐詩宋詞短篇的格律,有一種散文敘事的獨特音樂模式。
板腔主體粵曲富有創作自由度,不同板腔加上小曲可以自由組合,可讓文意與樂意互為襯托,讓文意隨樂意發揮,同時不失板腔的規範之餘,又上承『將平上去入四聲』的文化傳統。這種板腔自由組合的形式,與西方的作曲模式如ABA等甚至小曲聯編(Song Cycle) 更當然截然不同。
今次講《昭君出塞》,就以板腔的選用與曲文作對配介紹。《昭君出塞》本身就是一篇抒情文章,一文短短不到五百字,分七個段落,起承轉合一氣呵成,由景入情,由情寫意,難得的是還有聲,又由音樂再觸動情景。令人一同感受到,兩千多年前那種生離之苦,有如死別一樣的痛。
偶然一次聽到那句「待王嬙跪塵埃」時,卻忽然泛起一幅荒漠畫面,彷彿猶如置身其間,在高空中俯瞰,下面一片黃沙,一列人馬在蠕動,向著無邊無際的方向前行,在北風呼呼中,偶爾夾雜著一兩聲馬呻,又或旌旗颯颯,萬籟有聲,獨欠人氣,整個世界就籠罩在沉默無言之中。此時禁不住重新細看曲詞,一幕一幕情景便活現眼前。
接著目光從高空飛下,朝著人馬行列拉近,漸漸辨認出人物來。騎在馬上的王昭君,一臉憂戚,就在此刻,從散亂的眼神中收拾過來,看一看琵琶,輕撫琴弦,啶啶啶的幾下琵琶聲,響起了前奏,帶入歌聲。
全曲亦由琵琶揭開序幕,在「起、承、轉、合」中,第一段(禿唱正線子規啼)的「起」,馬上點題,以自身敘事方式,首先交代正在踏出塞外的景況,唱出一闋哀歌。
(禿唱正線子規啼)我今獨抱琵琶望,盡把哀音訴,嘆息別故鄉,盡把哀音訴,嘆息別故鄉,唉,悲歌一曲寄聲入漢邦,話短卻情長,家國最難忘,悲復愴,此身入朔方,唉,悲聲低訴漢女念漢邦。
全曲文字淺白,不用多解釋了。不過也略提一下粵曲特色,皆因這首曲,正常調式的正線與乙反交錯編排,聽覺上凸顯了王昭君的心情交錯起伏。而第二段及第四段的乙反,是一種變調,感覺帶有悲傷,所以也叫作苦喉,真的苦啊!
(直轉乙反二黃)一回頭處一心傷,身在胡邊心在漢,只有那彤雲白雪,比得我皎潔心腸,此後君等莫朝關外看,白雲浮恨影,黃土竟埋香,莫問我呢個王嬙生死況,最是耐人憑弔,就是塞外嘅一抹斜陽。怕聽那鶻鳥悲鳴,一笛胡笳掩卻了琵琶聲浪。
第二段(直轉乙反二黃)的「承」,承接敘事,在此情此景中,細訴著內心的苦痛,身在胡邊心在漢那種身心撕裂,每一回頭便每添一份神傷。環顧四周,彤雲、白雪、白雲、黃土,都在為自己可憐的身世大感悲戚,最無奈是那一抹斜陽,漸漸昏暗,沒法制止。
(正線塞外吟)一陣陣胡笳聲響,一縷縷孤煙迷惘,傷心不忍回頭望,驚心不敢向前往,馬上淒涼,馬下淒涼,煩把哀音寄我爹娘,(清唱)莫惜王嬙,莫掛王嬙!
第三段轉(正線塞外吟),一陣陣胡笳聲響,從感懷身世中驚醒過來,內心的惶恐實在令人不知所措。曲中用很多重疊及對比,一回頭、一心傷,一陣陣、一縷縷,傷心、驚心,馬上、馬下,加強了聽眾的代入感,加倍體味那苦的滋味。
(直轉乙反中板)未報劬勞恩,我有未了心頭願,誰知我思故國,怨我地嘅君王。手抱琵琶,經已泣不成聲,難把哀弦震響;今日去天涯,他朝倩誰收我的白骨,怕難似蘇武還鄉。煩勞寄語我雙親,莫垂老淚望天涯,當少把我呢個王嬙生養咯;寄語漢宮庭,代我拜上元皇帝。
第四段(直轉乙反中板)的「轉」,想起以後的日子,更覺悽酸。想起不能再侍親,想起會客死他鄉,想起為何會如此,真是泣不成聲,再也不能自己。在無奈中只能拜托姊妹們代為安慰雙親,寄語王帝,不要再和番了。
(直轉正線二黃下句)此後莫再挑民女誤了蠶桑,應從愛惜黎民顧念民生著想 (拉腔) …
第五段(正線二黃下句)、第六段(起爽二流下句)、第七段(直轉合尺花)都是「合」,作三總結。第五段是事情的總結,寄語王帝以民生為念,不要再有戰爭。第六段是情景的總結,第七段是個人處境的總結。
可堪玩味的是,第四段乙反直轉入第五段的正線二黃,就好像馬上收起眼淚,正正經經地講出這個嚴肅的請求,不要再有下次,應從愛惜黎民顧念民生著想。(筆者註:因為音樂斷句問題,誤以為兩句,令人不知所以,「應從愛惜黎民顧念民生著想」實為一句。)
(起爽二流下句)回首江山徒惜別(士),夢魂難望到家鄉(尺)。待王嬙跪塵埃(合),拜別爹娘教養(上);拜別了漢家姐妹(工),拜別了護送官韓昌(尺)。忽聽得一陣陣胡笳(合)…
第六段(起爽二流下句) ,二黃流水板用作結語也很普遍。此處用二流作為情景的總結,不別不別還須別,送行都差不多了,也要拜別爹娘,拜別姐妹,拜別韓昌,三拜別似乎有些累贅,其實一點也不,這是刻意的安排,描繪出王昭君臨別的心情,只希望多做點事,拖得一時得一時,只可惜拜別了護送官韓昌後,可以做的都做了,此時一陣陣胡笳聲響,才忽然間把魂頭叫回現實中,意識到離別的一刻真的到了,打了一個冷顫。
(直轉合尺花)不由人心弦震盪(上)。王昭君心惶意亂(士),前路茫茫(尺)。
最後第七段二黃滾花,作為王昭君自身處境的總結,要獨自上路了,前路茫茫,思緒凌亂,內心那種惶恐,不知如何是好,亦以此來終曲。
一曲既罷,那種離情別緒,還是餘韻縈繞。這首曲由景入情,由情寫意,其實就只是說出依依不捨四個字,用情景來說話。
《昭君出塞》一曲,就有如一個小劇本,馬師曾先生撰曲時,一幕一幕情景就在他眼前,只是把情景轉為文字而已。觀眾就憑這些文字重新建構出一幕幕畫面出來。這畫面就是與作者溝通的媒介,亦慶幸能夠藉此與馬師曾先生神交,打開了心靈的第一扇門,看見第一幅畫,內探可能還有第二扇門,看見一幅更深層的圖象,甚至第三扇門,更深層的。好文章都會是這樣,有讀者閱讀的趣味,有感受作者寫作的趣味,而粵曲更有聽曲的趣味。
板腔主體粵曲樂文互托,既合規律,又富自由,近代和現代的作品很多,說是現代一種獨特的文學體裁也不為過。